最近,温儒敏主动回应人教版语文教材编写问题,再次引起热心网友的热议。
温儒敏是目前使用的人教版小学语文课本的总主编。这套教材从2017年秋季在全国范围内投入使用,并且改变了之前的“一纲多本”现象,全国统一使用这一本教材。可见各方面对这本教材是给予了相当的重视程度的。
在这一教材之前使用的是2001年的版本。
2001年的版本
在最新版小学语文教材一年级下册中出现了署名为金子美铃的日本诗人的一首诗。这也是人教版教材首次出现这名诗人的诗。
我们可以统计一下,目前使用的人教版小学语文课本收有32首诗歌,二年级下册中收有五首诗歌,其中就包括日本诗人金子美铃的童谣《一个接一个》。
金子美铃
其它四首诗歌是:《我多想去看看》(作者王宝柱)、《怎么都快乐》(作者任溶溶)、《夜色》(作者柯岩)、 《荷叶圆圆》(作者胡木仁)。
我们再看一下上一版本也就是2001年版的一年级下册的语文课本,收有四首诗。
分别为:《柳树醒了》(作者雪兵)、《看电视》(作者浦华清)、《两只鸟蛋》(作者未署名)、《快乐的节日》(作者管桦)。
我们注意一下,新版教材与旧版的诗歌是完全不同的,而旧版里描写小学生生活的诗歌《快乐的节日》,对应的是被日本女诗人金子美铃的童谣代替。
我们先看一下《快乐的节日》这一篇课文:
可以说通篇充满着快乐、积极、向上的情绪。但是,这篇课文从新版小学教材里消失了,然后出现了日本诗人金子美铃的童谣《一个接一个》。
我们看一看这首童谣写的是什么:
月夜,正玩着踩影子,
就听大人叫着:“快回家睡觉!”
唉,我好想再多玩一会儿啊。
不过,回家睡着了,
倒可以做各种各样的梦呢!
正做着好梦,
又听见大人在叫:“该起床上学啦!”
唉,要是不上学就好了。
不过,去了学校,
就能见到小伙伴,多么开心哪!
正和小伙伴们玩着跳房子,
操场上却响起了上课铃声。
唉,要是没有上课铃就好了。
不过,听老师讲故事,
也是很快乐很有趣的呀!
别的孩子也是这样吗?
也像我一样,这么想吗?
金子美铃只活了短短的27年,她的死亡,是她服用了安眠药。
在国内的小学生辅导教材上,都称金子美铃的童谣“纯净、清新、美好,能给人温暖,给人力量,给人以心灵的慰藉。”
事实上,这仅仅看到了金子美铃的一个角度,而她的诗歌中,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死亡意识,这才是让人感到惊心的地方。
我们不妨找一段学者的论文。这是周先荣、张卫娣撰写的论文《日本昭和童谣巨星金子美玲的诗歌浅析》中的分析:
——金子美玲的诗歌“也隐藏了巨大的孤独和悲伤,通过这些诗句,暗示了其自身最后的人生走向,甚至有意无意在很多作品中泄露了自杀的意图。毫无疑问,金子美铃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她借童谣断言了自己不幸的一生,表达了希望早日解脱的心愿,并在最后,选择了自杀这个极端的方式与现世诀别,走向了那个清净的没有苦难的彼岸。”
该论文分析道:“为了生存,为了生活,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抱有这样的孤独和悲哀。但是有时候它是那么沉重,远远超越了生命所能承载的极限。这时候,死亡是一种解脱,比存活显得容易。通过自杀,她获得了永恒的解脱,永恒的安宁,永恒的幸福。”
这种分析,实际上带有某种误区,不能因为一位名人的自杀,就把她的自杀赋予如此美妙的称誉:“获得了永恒的解脱,永恒的安宁,永恒的幸福”。
这种对归宿的诱导,很可能导致不堪设想的对儿童心灵的负向的诱引作用。
实际上,我们注意一下金子美铃的诗歌,会发现很多作品会带着一种对死亡的泰然的接受与美好的遐想的潜在意识。
我们看一下这首诗:
《茧与墓》
蚕钻进了
茧里
那个,狭窄的
茧里
可是,蚕
应该感到快乐
因为可以变成蝴蝶
飞出去
人钻进了
墓里
那个,黑黑的、寂寂的
墓里
可是,好孩子
会变成带翅膀的天使
飞出去
这首诗带有金子美铃童谣的一个共性的特点,就是她往往在面对生活中的不堪的时候,往往是退后一步,全盘接受,然后反弹回来,但是这种反弹不过是无奈的接受。
在《茧与墓》中,实际上喻示了生命的终结,是人生的悲哀,但是作者笔调一转,从这一个极黑暗的层面,产生了一种反弹的联想,就是死去的生命,化作了“带翅膀的天使”,超越死亡,从而牟取了金子美铃式的诗意。
这种对死亡的转化,在金子美铃的童谣中以一种直接转化的手法呈现出来,让彼岸与此生无隔断地衔接在一起,会对儿童心理产生一种什么样的影响,有识之士可以去加以分析。
《茧与墓》里的跌入人生的最低点的低谷、然后反弹出去的构思技巧,在被选入一年级下册的课文《一个接一个》里也得到了类似的表达。
《一个接一个》里,小孩子不喜欢睡觉、不喜欢上学、不喜欢上课铃声,都是一种负面的情绪,如同《茧与墓》里的死亡低谷一样,金子美铃采取的反弹出去的办法,就是忍受这一切,转而寻找精神的解脱办法。
其实,金子美铃的自杀取向,也与她的这种内心心态有关,当生命的重压压向自己的时候,她隐忍着作出退却,当退无可退的时候,她用一种超现实的幻想,来完成这种自我安慰。
金子美铃为什么会走入中国的小学课本?
金子美铃死于1930年,时年27岁。她的死亡是她的最后一件作品。但是,很长时间,她的童谣湮没无闻,几乎消失在日本的文学史中。直到1984年才被人发掘出来,之后,进入了日本小学课本。
也就是说,金子美铃在日本也是很长一段时间忍受着无声的寂寞,直到1984年,才重新被发现,走进了日本小学课本,也被人们广泛诵读。
由此看出,中国小学教材引入金子美铃的童谣,是受到日本小学教材的影响。
但问题是,为什么金子美铃会在1984年被日本人重新发现了呢?
我们可以找到研究者对此的心理剖析。
在王净晶的硕士论文《金子美铃童谣诗创作研究》中,对此有着具体的剖析。论文认为:
——金子美铃的童谣诗具有明显的“神灵”意识,它不仅在诗人的创作中起着重要的导向作用,甚至一定程度上还决定诗人的情感态度和创作风格。
其实,金子美铃童谣诗中的“神灵”是有迹可循的,它源于对日本人的思维和行事影响深远的传统宗教神道教。……此后一直到二战结束,军国主义掌权下的日本在国家神道教的蛊惑下,发动了数次侵略战争。战后,美国颁布《神道指令》,不再承认天皇的神权地位,自此,日本民众开始重新反思披着宗教外衣下的军国主义立场,并对战争产生了一种厌倦情绪,他们从精神上逐渐回归原始的神道信仰。而二十世纪初出生的诗人金子美铃,她的童谣返璞归真,带有鲜明的“神灵”意识,伴随着大正童谣运动的短暂辉煌和几十年的沉寂,1984 年,当她的童谣重现于世时,恰恰迎合此时具有一种普遍失落感的民族氛围,在抚慰人心和反思历史的情感中显示出一种无形的力量。——
论文分析得很明白,金子美铃在日本的走红,有着慰藉二战之后日本民众心理的需要。而这种心理,中国人是不存在的。日本课文中,用金子美铃的童谣来接榫上日本的宗教意识,而我们中国人把这种慰藉拿过来,给我们中国的儿童阅读,是否合适,专家学者可以深入讨论。
关于金子美铃的身世中,我们还会看到一段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很不友好的刺眼的经历,当然她是无辜的,因为这毕竟是她父辈的经历。
在《金子美铃物语》(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中,对金子美铃父亲之死有一段记载:
——后来就让小照(金子美铃的小名)的父亲庄之助去中国营口担任这一职务(书店业务)。和蔼可亲的父亲远走他乡,剩下的一家人相互扶持,日日思念着远方的亲人,然而不久之后,一个噩耗传来。
庄之助在营口被人杀害了。
日俄战争结束后,日本取得了对满州的控制权,但是另一方面中国的反日情绪也日益高涨。在国内时局不稳定的情况下,书店就被看作是日本文化输入的象征。明治三十九年(一九O六年),庄之助在营口的永世街遇袭身亡。
那时,小照刚满三岁。——
这段记载说得明白,金子美铃的父亲死于中国,是被人杀害的,是谁杀害的?目前的资料语焉不详。
从金子美铃的父亲来到中国的时间线来看,正是日俄战争结束后,日本发起的新一轮对中国的侵略潮。
据董俊主编的《辽宁图书发行点1840-1985》(辽宁省新华书店版)记载:
——光绪三十一年(1905)日俄战争后,日本人相继在抚顺、营口、安东、大连开设书店,销售日文书刊。民国五年至民国二十年(1916--1931)大连日本人开设的书店增加到20家,并于民国九年(1920)设立了“东亚图书株式会社”,主管图书买卖和图书出版。民国二十年(1931)9月,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东北后,开设的书店急剧增加。——
可见日本人到中国开书店,目的就是一种赤裸裸的的文化侵略,用日本书籍,来洗脑被侵占地生活着的中国人。
我们再在谷胜军主编的“《满洲日日新闻》研究”(厦门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一书中摘录一段相关背景:
——可见,日俄战争之后,文权政治取代武权政治在日本对华舆论宣传、转型中占有重要的位置,是日本早期“大陆政策”文治的中心思想,其关键理论主体是所谓的应该将文化传播、殖民教育放在首位,以“应该感恩”的论调来蒙蔽东北人民,这是当时日本人开发营口、办报的主要意图。——
这里可以看出,当时金子美铃的父亲来到中国,不过是日本早期“大陆政策”文治思想推动的一个棋子,不管他是自觉不自觉,都无法摆脱这样的定性。
金子美铃的父亲这段历史,显然对于中国人来说太过刺眼,所以在另一些介绍金子美铃的简历中,就竭力模糊这一段经历,说金子美铃的父亲死于生病,更像是一种有意的遮遮掩掩。
而金子美铃的一些诗也能读到意在言外的意思。下面是金子美铃所写的《如果我是男孩》:
如果我是男孩,
我要把世界上的海当作我的家,
我要成为那传说中的海盗。
把船儿涂成大海的颜色,
架起天空色的船帆,
无论走到哪儿,都不让别人发现。
我要游遍广阔的海洋,
如果看到强国的船只,
我会骄傲地对它说:
“让我给你些海水尝尝吧。”
如果遇到弱国的船只,
我会温柔地对它说:
“伙伴们,一个一个地来,
告诉我你们国家的故事吧。”
可是,这样的恶作剧,
只有空闲的时候才能做,
我最重要的工作,
是把传说中的宝藏。
全部送回“古老”的国度,
去寻找那可恶的坏船。
当我找到那只坏船后,
我会非常巧妙地战胜它
然后把宝藏全部夺回来
隐身衣、魔法灯、
会唱歌的树、七里靴…
我把它们装满船舱,
扬起蓝色的风帆,
在广阔的蓝天之下,
在宁静的海面上,
驶向远方。
如果我是男孩,
我,真的想去。
这种夺回别人家宝藏的想法,对于一个中国儿童来说,会不会产生这样的诗意?
金子美铃的童谣《一个接一个》收入小学教材,如果一个孩子被好奇心激发,去追踪这个作者的人生经历与悲惨往事,我们该如何作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与回答?这样的诗歌,真的适合中国的儿童阅读吗?